第二十七章 何日跃马归来_一世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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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何日跃马归来

  这是汶阳西郊的一片原野。

  平畴无际,千顷稼如云。

  这样的风景,韩荦钧已经看了一路了。

  他在瀚海无垠的荒漠里蛰伏潜行了近三个月,触目所及全是单调的黄沙,无穷无边。

  那种没有生机的苍黄,让人感到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厌倦与疲惫,好似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。

  回到中原,看故乡的风景便格外亲切,总也看不厌。

  他在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坐下,取下腰间盛酒的皮囊袋,拔塞时溅起一滴酒液,落上干枯的老柳树皮,剥裂的深灰颜色上泅揩一点润润的黑,像浸了春雨的黑色泥土,似有嫩芽要蓬勃蹿出,只很快晞干在炙热如烤的空气中。

  韩荦钧仰起脖子,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。

  清亮酒液顺着他麦色的脖颈往下流淌,滑过凸动的喉结,一起一伏折动刺眼的光,没有建康城中贵族少年的精致,却充满着一个男人野性而粗犷的张力。是别样味道。

  他其实并不擅饮酒。

  那时他还在冀州从军,北地的冬夜苦寒。守城的士兵多会携一壶酒,实在冻得受不住了,悄悄喝一口暖和身子。军中不让饮酒,怕醉酒闹事,士兵偷着喝的也都是淡酒。长官们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。

  他就是从那时学会的喝酒。腰间别一壶淡酒,已是多年的老习惯了。

  韩荦钧长吐出一口气,眯眼望着银白日照下翻着绿浪的麦田。多年戎马倥偬,江湖夜雨,让他的心如这片原野一般沧桑,却再也抽不出这么新嫩的穗条了。

  瞿玉儿坐在他身前两丈处一个微隆的土包上,双手握着一个彩绣布老虎,轻轻摩挲着,低声唱着歌。

  起初她唱的是回语。韩荦钧怕她暗传消息,不许唱,她便改成汉话。字句腔调拿得极准,一点也听不出是关外来的口音。

  反反复复,总是那么一首。

  “瀚海万里郎行,天高云黯目断。

  心长焰短捻烛,路远翅穷望雁。

  懒倦理妆梳头,学郎把刀舞练。

  ……”

  她生得一副大气好嗓,音域宽厚,就这么低徊浅吟着,唱着幽幽怨怨的闺中曲调,也并无不合宜。

  就像是一股幽冷山泉,冷里透着暖,打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。

  “……

  关山梦里飞渡,勤嘱添衣加饭。

  何日跃马归来,认得迎门笑浅。”

  反复唱了三五遍,韩荦钧一壶淡酒也喝得差不多了。

  瞿玉儿不唱歌了,低下头,摩挲着膝上的彩色布老虎,目光温柔,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爱人。

  那是一只大头老虎,身体粗圆,四肢短小,丝布上绣着各色花纹。半分没了猛虎的威严,憨憨趣趣的,是件小孩子的玩意儿。

  瞿玉儿说,她的丈夫小时候有个布老虎玩具,他很喜欢,后来离开长安的时候丢了,就再也没有找回来了。

  她说她一直很想去她丈夫的家乡去看一眼,看看那里的人,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。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
  韩荦钧从军十年,早已在生死杀伐中磨硬了心肠。然不知为何,对着那个女子渴盼的眼神,拒绝的话他竟说不出口。

  穆沧平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,是因为他谨慎。可是他破了一回例,带瞿玉儿绕路进了一趟长安。

  果然让瞿玉儿找到了那家卖布玩具的店,还找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布老虎。只不过那种样子已经不时兴了,只有独一只,还破了。

  瞿玉儿的手很灵巧,向店家借了针线篮子,自己补缀。一针一线都缝得很仔细,看不出破损的痕迹。

  路上枯燥,无事她就把那布老虎取出来看,目光痴痴的。

  韩荦钧知道她不是看老虎,是在思人。

  “他为什么会把你一个人丢在漠北?”他问道。

  “我武艺学得不精,跟在阿尘身边,会成他的累赘。”瞿玉儿笑笑说道:“我嫁阿尘,阿爹老不情愿。他说阿尘是狮子一样的男人,大漠留不住他,他早晚要回中原去。”

  说这话时,她姣美的脸上充满了骄傲,嗓音柔得能滴出蜜来:“阿爹说,有本事的男人,做他们的女人,太危险。”

  很显然,她并不以为苦,反而高兴得很。

  “我阿娘——”她的声音转而凄涩:“还有阿姐,都是这样死去的。阿爹是个英雄,可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。”

  一开始韩荦钧把瞿玉儿劫出来时,她不怎么开口。这些日子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有时候还会主动找他说话。或许是因为再不说,有些话,就只能烂在心里,再也没有机会让人知道了。

  “你阿爹是个好父亲。”韩荦钧说道。

  他带人攻进瞿玉儿居住的石屋群时,一度以为那里面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重宝。迷道、机关、奇门阵法,层出不穷,更有绝顶高手看护。

  他一共带了十六个人出关,全都是经过数道考验,精挑细选出来的。

  缺粮断水,狂沙恶劣,没有打垮他们当中任何一人,却在那座石砌院落里,十七人战死到只剩下他一个。

  到此时他才明白瞿涯的苦心。

  “男人的事,不该把女人扯进来。”沉默许久,韩荦钧缓声开口。

  说这话时,他的身色不大自然。

  大丈夫生于世间,行事应该坦荡,可他做了不光彩的事。

  “阿爹也这么说。”瞿玉儿道:“阿爹还说,那是英雄们,豪杰们的想法。可这世上有各色人,有豪杰,也有营营汲汲的小人物。大概还有像侠士这样身不由己之人。你不想做,可是有人非让你这么做,你不能反抗。”

  “你把我看高了。”韩荦钧说道:“想反抗,总是能的。”

  他望着远处翻滚的麦浪,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你的丈夫,杀了我的兄弟,四个。”

  有两个是穆典可杀的,也算金雁尘的。

  瞿玉儿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洁净的白布,仔细摊平,铺在草地上。

  双膝并拢落在白布上,摊开双手,掌心微曲向天,拜下。

  随后她跪坐地上,开始祷告:“主啊,你是仁慈宽恕的主。请赦宥这些可怜的人,保护他们免受火狱的刑罚……”

  她祈诵的是《古兰经》里的句子。

  她的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,后来为了嫁给她的父亲,叛出了家族。但她仍然每天会做祷告。

  父亲不信教,但母亲做祷告时,他总会陪着。有时他会坐在灯下,听妻子给两个女儿讲经。

  那时一家人都在,和乐融融,很美好。

  后来母亲和姐姐被仇家抓了,父亲拼了命也没能将她们救回。

  自那以后,她再也不能骑着她那只漂亮的小马驹,在戈壁滩上自由自在地驰骋了。

  父亲派了许多人日夜保护她,也少许她露面。

  在遇到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夺目的男子之前,她的生活一直都是枯燥的,单调而无趣的。

  “……真主啊,请你宽宥我的丈夫……我违背真主和使者的命令,明知故犯地不忠于所受的信托,愿接受真主的谴怒与弃绝,永居火狱之中……”

  韩荦钧没有催促瞿玉儿。

  换了别人这样做,他也许会认为那人是在作态。

  可瞿玉儿仿佛天然有一种力量,温柔而慈悲,让你不可抗拒地相信她。相信所有的的苦难与不安,在她这里,都能够得到抚慰。

  “要赶路了。”韩荦钧耐心地等到瞿玉儿做完祷告,把空酒壶别在腰上,站起来。

  瞿玉儿很配合地拉下帷帽上的青纱。

  她没有反抗之力,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触怒韩荦钧。

  临行前,她又低下头,看了一眼手中的布老虎。

  ------题外话---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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