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重逢_一世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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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重逢

  越往北走,他的心越慌。

  像是胸口破了一个大洞,空荡荡,无处着落。

  他还是回来了。再气她、恼她,也敌不过即将失去她的恐慌。

  他要去把她找回来,哪怕她已经成了金雁尘的寡妇。只要她心里有他,她还爱他,他绑也要把她绑回去。

  他活到二十岁,只爱过这么一个人。不允许她自毁自弃,为了虚无缥缈的仇恨,把自己一生都埋葬。

  走到南阳郡,离洛阳就不远了。

  他病倒了,药石无灵,不得不停在南阳的有信堂休养。

  当天晚上他就逃了,为了不惊动铁护卫,他连赵平和安缇如两个贴身护卫都没有带。

  常家堡的情报网有多强大,外人想象不到。

  为了躲避良庆的追踪,他乔装改扮,调香遮盖自己身上的气味,夜间留宿青楼、赌坊、流民所——一切熟悉他的人想不到、也不敢想的地方。

  昨天夜里,他差点在一条小巷被良庆逮住,翻墙进了一家叫做“玉妆”的女支馆。为不惹人怀疑,他花了二十两银子,请了一个清倌人,在他房里弹唱了整夜的曲子。

  不想这清倌却患有严重的哮症,唱完最后一支曲子起身,突地倒地不起。他被想讹钱的老鸨带着一群莺红柳绿纠缠了足有一个时辰,真正见识了风月行当里女人的嘴脸,一时恻隐心起,用剩下的盘缠替那个叫玉臻的清倌人赎了身。

  随玉臻去收拾行囊的时候,经过一间门户大敞的上客房。

  他当时确是失了理智,也不曾去想,那个叫野狗的人可能会知道穆典可的行踪。

  他那样说,就一定知道!一定是受了朝中哪位大人物的指使,要去追杀穆典可。

  那穆典可就一定还活着。

  “不可能。”他转过头,直直盯着耀辛,笃定道:“她还没死。我见过野狗。”

  耀辛被那他用种吃人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,问道,“野狗是你杀的?”

  常千佛没有回答,固执地又问:“典可在哪?”

  耀辛不知道穆典可在哪,但他知道穆典可和常怀瑾在一起,这就够了。

  暮色将收,衰草残阳三万顷。

  常怀瑾站在荒原过膝的深草里,望眼欲穿地盯着一线深灰的天尽头。

  一人一马,沐着血色残照,迅速在原野上放大,风驰电掣一般疾奔而来。

  常千佛跳下了马,“大姑姑。”

  常怀瑾张嘴将言,泪却先至。

  要不是这一声“大姑姑”,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身风尘,胡子拉碴的落魄客是她的亲侄子。她的小佛,从来就是个阳光朝气的孩子,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自信温和的笑容,是不会颓丧的。

  看他这一脸淤伤,一襟的血,不知道路上是吃了多少苦头。

  “跟我来。”

  常怀瑾拉起常千佛的手,朝着丛丛深树遮挡的山洼飞走。

 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,常千佛最需要的,也不是她这个大姑姑的眼泪与心疼。

  林路、林桥、穆子衿,还有廖十七四人各自领一名车夫环守在马车四面。

  林路和林桥没有武器,砍断树枝做了一个叉棍,以防再遇到诗一蝉、诗万丝这样驱遣毒物,或是远程攻击的敌人,也好有个趁手的物件。

  霍岸已经伤重站都站不起来了,握着长枪,倚车门坐着。即使这样了,他的眼神依旧十二分警惕,后背绷得紧直,随时准备应战。

  “谁?!”林障外有草叶拂人的声音,林桥厉声喝道。

  这些天的逃亡与厮杀,已经让他精神疲惫,草木皆兵。

  “是我。”常怀瑾拉着常千佛从丛林里钻了出来。

  林桥抬手揉了揉眼睛。

  要不是常怀瑾紧紧抓着常千佛的手,他就要抬起手上的叉棍,一叉捅过去了。

  “……表弟?”

  常千佛径直朝第一辆马车冲奔过去,霍岸长枪扫起一半,在对上那双结满红丝、苦痛焦灼的眸子后,撤了开去。

  这个人确然是常千佛。

  什么都能骗人,唯独眼睛不会骗人。除了常千佛,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将她这样牵挂怜惜。

  霍岸反手将红缨枪插进车下泥地里,手拄枪杆,艰难而迟缓地下了车辕,张臂去拉车门。

  最后一线缝隙合严前,他看见那个一身沧桑风尘的男子仍保持着屈膝弓背的姿势,将无知无觉的女子紧搂在怀里,身体僵硬,不动如山石。

  穆典可一头鸦黑的青丝垂悬下来,有风不扬,已然是浸透了。

  夜已经很深了。

  圆月挂在黑丝绒一样的夜幕上,皎皎一轮如玉盘。

  西南有风来,夜风拂过树杪的声音,听着不再让人感到凄惶,搀进了一丝丝暖意和希望。

  常千佛已经睡下了,就在马车里,守着穆典可,寸步不肯离。

  中间只离开过一次,是他刚为穆典可疗过伤之后,浑身如水浸过一般,又是血,又是汗。林路和林桥兄弟俩搀着他到溪边擦洗身体,送回车上时,神智已然有些昏沉了。

  相识数日,他还是头一次见常怀瑾如此失态。去后面马车取燕节草时,常怀瑾悄悄躲在车里哭了好一阵,声音虽轻,可习武的人是能听到的。

  常怀瑾熏着续命的燕节草,给常千佛针砭了足有半个时辰,方才放下心来,倦极睡在了车厢里。

  后来林路林桥也累了,倚着马车睡着了。

  就只剩下霍岸,廖十七,和他三个人醒着了。

  廖十七坐在他身旁,屈膝盘腿,不时暗悄悄地掐自己一把,以为他不知。

  但最终,疼意还是没挡住困意,廖十七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慢慢迷了,头一点一点,猛地一晃,往前面栽倒。

  穆子衿伸手去搀,手伸到半路,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,迅速缩了回来。

  廖十七脑袋拱到草地上,惊得翻坐起来,见穆子衿正沉着脸,面无表情看着自己,嘿嘿一笑,往他身外爬离三寸,继续盘坐着掐大腿。

  自从上次她擅自开车门,险些让穆典可被食人花攻击后,她对待穆子衿的态度就很有点小心,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多话了。

  只在是走是留这件事情上异常顽固。穆子衿怎么爱答不理她,拿话激她,她就是赖着不走。

  为了找他,她走了多远的路啊,找了那么多地方,连盘缠都被丢了,好不容易才找到他,怎么能就这么走了?走了,万一又找不到他了怎么办?

  她会投蛊,可以帮他保护小四。万一真的打不过了,她还可以背着小四逃跑啊,他浑身都是伤,还要背着一个人跑,多疼啊。

  草上流萤数点,明灭闪烁,如星子贴地飞。

  廖十七沮丧了一会,又快乐起来。把头上方巾扯下来,凑巴凑巴半天才结成一个小口袋,爬起去捉萤火虫。

  她实在是太困了,又想陪穆子衿一道守着,只好找点事情做。

  久坐腿酸麻,廖十七身子一摇,腿上酸胀刺痛的感觉让她白净小脸皱成了一团。

  她巴巴地扭头去看穆子衿,见他果然没有要扶她的意思,心里头有点酸,默默地转过头来,抿嘴站着,站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,回头朝穆子衿做了个鬼脸,一瘸一瘸地往前跑了。

  因怕惊动睡熟的常怀瑾母子,她的脚步下得极轻,弓着腰,张着两臂,像个猴子。

  这正是廖十七最可贵的地方,不似汉家女子拘谨,开心了就笑,难过了就哭,喜欢就大声说出来,活得率性又明快。

  像她的家乡那条永远清凌见底、欢快活泼的清江水一样。

  穆子衿静坐月下,看着那个在草地上逐着萤火虫奔跑,一忽儿鞠掌,一忽儿转圈,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孩,眼底浮出一丝浅淡笑意。

  如石刻般坚硬的面庞,似乎在这一刻,也柔和了许多。

  霍岸看了穆子衿一眼。

  他很早就发现,穆子衿暗地里待廖十七的态度,跟直面她时是截然不同的。

 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。每个人做事有自己的理由,不必深挖,更无需言劝。

  就像他,也绝不希望有任何人来劝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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