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子衿_一世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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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子衿

  这是涂中去往姑苏的必经之路。

  道边荒草萋萋,有露漙零,打湿几株爬在碎石上的紫花地丁。

 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背着一把古琴从道路尽头走来。

  男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布衫。衫子很旧了,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反复搓洗和捶捣,布料失去了它原有的质地,袖口和衣领也起了毛,只是颜色始终不褪。一如他此人,有种浸骨入髓的顽固。

  那人当真是极瘦的,劲腰拔背,蓝衫下胸肋的形状隐约可见。面庞轮廓有如刀削斧凿一般,寡淡、冷硬,连鼻梁骨都是险峭的。

  一眼看去,如同行走的孤松瘦鹤,满目都是风骨。

  霍岸探收握住了红缨枪。

 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。哪怕这个人手上并无武器,也并没有看他一眼。

  他穿着粗使下人的衣服,红缨枪去了缨枪用灰布包着,搁在马车底板的边缘,看上去十分不起眼。

  车上装着成箱的茶叶。

  云家庄在滁州城外的大山里有大片茶田,刚刚采过第一道夏茶,烘干炒熟装了箱。

  一层箱一层毡布,箱子大,十一二箱便装一车,一共八大车。

  云啸义和云峥父子在前,茶庄的庄头殿后,霍岸看护中间一辆茶车。

  道路狭而不平,原本一路兼程的运茶车队到了这里不得不放慢速度。

  车夫小心地驭马前行,遇着那蓝衫子走的年轻人迎面来,兜了兜缰绳,往边上错开两尺。

  男子即与云家父子擦肩而过。

  十步……八步……三步……霍岸在心中默数着。

  男子背着古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。错身一瞬,一个完美的清瘦的侧颜闯入霍岸眼中,睫毛长直,眼如深潭。

  熟悉得令人心惊!

  霍岸不假思索地抛起手中的红缨枪,反手握杆,七寸枪尾疾如电,朝自己的脖颈侧挑去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,被迫以枪尾应敌。出手不是攻击,而是仓促地防御。

  那只手来得太快。

  霍岸只在余光里,隐约瞥见一道薄削的残光掠影,倏忽闪现在颈后侧。

  过劲过锐的刀风扫上肌肤,切割出一片森利的疼意。

  可以想见那只手一旦得逞,削头断颈,定不啻于任何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。

  红缨枪及时追至。

  那手砍在了精钢锻造的枪尾处,略微一侧,轻轻滑走,在空中画出一道轻盈的弧线后,陡然一转势,又变成一把平直薄削的短刀,刀锋破浪,直取咽喉。

  霍岸被迫往右边闪出一大步,离开他从出茶庄就寸步不离的马车。

  倒握枪尾一抖,灰麻布迎风展开,现出光泽冷锐的枪杆来。

  枪长七尺,留给自己的越多,防御越强;留给敌人的越长,则攻击愈悍。

  敌愈强,枪愈短。

  霍岸谨慎地选择了握住距枪端两尺处。以五尺长枪应敌。

  他很少被逼到这个地步。

  两人在战斗中拉开了距离。

  霍岸这才看清楚那只手,一只瘦硬的、纤直的,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。其薄如刃、其利如刀。

  “销魂手!”霍岸眼皮一跳:“你是蓝清平的衣钵传人,‘销魂手’穆子衿!”

  ‘销魂手’穆子衿,是蓝思儿的儿子。

  蓝思儿是江湖中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江湖奇女子。

  她七岁的时候,家道中落,被迫沦落风尘;十四岁成为闻名洛阳城的花魁娘子;十五岁被逼接客,性情刚烈的她从三层绣楼一跃而下,被纵马而过的蓝清平救下。

  从此更名蓝思儿,随蓝清平闯荡江湖。喝烈酒,骑快马,赌桌上与男人争高下。

  她本是这个江湖最快意的女子。直到那一年,十八岁的蓝思儿遇见了穆沧平。

  心高气傲的蓝思儿对已有妻室的穆沧平一见倾心。

  她在赌桌上输给了他,比武输给了他,连自幼傍身的琴技也输给了他。唯独在酒桌上扳回一局。她将穆沧平灌醉后与之春风一度,不留恋,不纠缠,独自带着腹中胎儿远走。

  从此不闻于江湖。

  十年后,相思成疾的蓝思儿死在甘肃平凉的一个小村庄里。临死前托人将九岁的穆子衿送到了穆沧平面前。

  对于这一段风流逸事,江湖中人褒贬不一,有人感慨,有人鄙夷。然而无论看客们持什么态度,在当时金家的赫赫威压下,作为私生子的穆子衿,在穆家大宅的生活是十分不幸的。

  他住在下人院里,吃的是剩饭菜,干的是最重的粗活。

  府上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欺负他。每天都有小孩子追他身后扔泥巴,骂他是个婊(和谐)子生的小杂种。

  后来他遇到了那个像精灵一样的小姑娘。她梳着长长的双辫,辫子里缠着金线,穿着粉色的小褂子,一双大眼睛乌亮乌亮的,从荷叶里探出头来。

  “呀,你流了这么多血!”

 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金雁尘,那个传说中最得金盟主神韵的英俊少年衣袂翩翩地立在船头,眉目和煦,丰姿笔挺,让满湖的翠叶红菡萏都刹那失了光彩。

  小姑娘摇着少年的手,声音软糯地撒娇:“好不好嘛,好不好嘛?你帮帮他嘛。”

  少年微微蹙眉,似乎有些为难。

  小姑娘拽了把少年的袖子,拽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就她。小姑娘飞快地踮脚探出头,“吧唧”在少年脸上亲了一大口,双手捂脸,大眼睛在指缝后忽闪忽闪的:“好不好嘛?六表哥。”

  少年大笑起来,眉眼舒展,磁润的嗓音里俱是宠溺:“你这个鬼精灵。”

  第二天,金怜音来到下人院,重重责罚了那些欺辱他的奴才。他有了自己的院子,有了专门的教习嬷嬷和教他读书的先生,再也不用吃剩饭,不用看别人的脸色。

  小姑娘挽着少年的手,蹦蹦跳跳又来了。

  “二哥,我是你的小妹妹穆典可,你以后叫我小四儿就好了。这是我的六表哥。”

  穆子衿深如古潭的眸子里满是杀气,抬手一斩,捆着大木箱子的绳索尽数断开。瘦劲的双臂平展,扶住上层木箱奋力一掀,一层六口大木箱尽被推飞了出去。

  装着第一茬夏茶的白色瓷罐泼了出来。数不清的细口罐子,在空中磕碰,飞溅,滚落路边齐腰的深草里。

  霍岸像一只发狂的猛兽,悲吼一声,挥枪扑了过来。

  两人过招太快。最前方云啸义父子此时方听闻身后异动,神情大变,纵身跳起,踩着木箱狂奔而来,扬刀朝穆子衿背后砍来。

  穆子衿抓起铺盖在下一层木箱上的毡布,凌空一甩。

  他练的手上功夫,腕上劲力自然大,厚实的涂油毡布挟裹千钧之力撞上迎面刺来的红缨枪。

  霍岸充满杀意的暴烈一枪,竟遭一块软布毡撞得弹了出去,直直地刺向底层木箱。

  霍岸大惊失色,强行顿步收力。

  枪尖在破开木板的前一瞬时堪堪停住。他自己却被暴烈的枪劲所创,弓下腰,喉头涌出一口腥甜。

  同一瞬,穆子衿瘦硬的躯干平地拔起。如瘦鹤振翅,孤峭而凌厉,几个折转,避开云啸义父子的双刀夹击,踩着木箱边沿停在了霍岸面前。

  就是霍岸不收枪,穆子衿也不会许他刺穿底层箱的侧板。因为就在刚才,毡布掀起的那一瞬,他看得很清楚:那是一块整板!

  侧面钉了木条,看起来像是三口货箱紧密并联的底层,其实只安放了一口箱子。

  一口长长的,四方的,像是一口巨大棺材的箱子。

  眼泪,毫无征兆地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流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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